一、云游学医记
云游缘起
四十岁那年退休之后,我开始读书、写作、漫游。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向往一种古人的云游生活,就是像云一样,风把你吹到哪儿,你就飘到哪儿,随遇而安。所谓闲云野鹤是也!可惜如今古风不盛!云游的传统没了,只有旅游,衣食住行安排好了才敢游!江湖也变了,水被污染,连风气也变了,比如寺庙居然收门票!这可是千古未有!环顾四周,人人都在忙,经商和当官的尤甚,忙得像一种刹不住的车。忙人也有美好理想,有的希望在四十岁退休,然后干自己喜欢的事,比如像陶渊明一样采菊东篱下,或周游世界,或办慈善事业、希望小学等等。但这些理想有很多前提条件,比如赚足够的钱,有足够的时间等等。后来大家发现有的忙人居然退休了,但一问原因则多为两个:一是住院,二是坐牢。我很庆幸,退休居然不是因为住院和坐牢。当然,退休并非仅仅意味着休息,而是更能如儿童一样随兴趣游戏了。云游就是一种游戏!身可游,心可游,亦可身心皆游。
人问:家乡何在?答曰:此心安处,即是吾家!
人问:你的职业是什么?答曰:不务正业!
在一般人心目中,不挣钱的行业都算不务正业。我退休后干的第一件不务正业的事,是跟友人胡野碧合作写了小说《股色股香》。两人写书有个好处,就是在人们问起书中主人公令人眼花缭乱的男欢女爱时,我们都可以说:那是他干的!野碧说这本小说是对自己“上半生”的总结,结果朋友们嘲笑说我们写的是“下半身”的故事。我只好笑曰,那是在用形而下之器讲形而上之道!话音未落,新的游戏就出现了。人生的一切其实都在那根若隐若现的因果链条上。正是这不务正业产生的《股色股香》,引领我走上了一条更加“不务正业”之道,那就是很多人嚷嚷着要取消的中医江湖。
江湖,吾以为戏台而已,是供人云游、嬉戏的。
写完小说后,我越来越象一朵闲云,只等风起而动。直觉告诉我,我的第二部小说肯定与中医相关。所以我的行为在一步步靠近中医,不懂医如何写医?我知道在中国搞中医很难,其难度一般人很难想象。但正因如此艰难中医才有戏,我认识两个中医高人,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英国,这时他们都在北京与我相聚。于是我的中医云游从与中医的神侃出发。神侃的结果,就是云游中医。
然而我云游的第一站不在国内,而是澳洲。
在澳洲冲浪的中医
友人郭碧松在英国开中医门诊十几年,近几年经常被邀请去澳洲治疗、讲学。她见我闲人一个,只想云游,就问我有没有兴趣考察海外中医,顺便云游澳洲。当然,她知道我对中医心仪已久。我与碧松有长达二十多年的友谊。八十年代初,我还在上大学时,碧松就和我有了“项目合作”:她教我气功,我教她英文。后来我去美国留学、工作,她去英国行医、教学。我们一直保持紧密联系,每次我去英国,都必去她的诊所。她去澳洲讲中医和气功,我也正想重温气功,于是一拍即合,就随她一起去了澳洲。
我们先后去了悉尼、墨尔本、帕斯等地,最后一站是黄金海岸。每去一地都由当地开中医诊所的老外接待,于是我有机会见到各式各样的中医诊所和外国中医。他们多数人毕业于澳洲的中医学院、学校,其中许多人既习医又练气功,既用针也用药,有的还专门学过易经、风水,每个当地中医都有自己稳定的客户群。中医虽然还不是当地的主流医学,但显然已经有了相当的群众基础。无疑,中医在这里的趋势是越来越火。当地人崇尚自然,这正是他们与中医契合的原因。还有比中医更自然的医吗?我云游澳洲的最后一站是黄金海岸,没想到这里成了令我印象最深的地方,不仅因为其漫长而优美的海岸线,更因为那里有个将中医与大海结合得近乎神奇的老外,当然,他也是个中医。
第一次见到了沃利,是在黄金海岸的机场。他是个满面微笑的英俊白人,可以说他帅得如同电影明星。除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他最引人注目的是披在肩上的白发和穿在脚上的圆口布鞋。这两样组合在一起,令人联想起武侠电影中的侠客与山中***的道人。
你真像个中国的道人。我笑着对他说。我的学生也这么说我。他说。原来除了行医,他还教太极拳和八卦掌。因为有过墨尔本的中医师沃维克这个从练太极拳开始而逐渐过渡到针灸师和风水先生的先例,我对此已经不感奇怪。但我没想到他还能教太极拳和八卦掌,说明他的水平不一般。不过沃维克毕竟来过几次中国,沃利压根儿就没来过一次中国,这种人怎么能学好中国的绝技呢?我问他太极和八卦跟谁学的,他说是跟一位英国高手,而且整整跟他学了十五年。用中国话来说,他是那位英国师父的关门弟子。那英国人又是跟谁学的呢?我追问。他说是在中国跟太极拳的正宗传人学的,我这才松了口气。
当晚他有教太极拳的课,我立刻表示想跟他前往观摩,他欣然同意。当晚来的各种肤色的人大约有七八个,大多是年轻人,个个学得认真仔细,毫不含糊,令我大开眼界。除了大学上体育课学过一点太极拳,这是我第二次接触太极拳,后来我回到北京后开始学太极拳,就是受这次澳洲太极拳教学的刺激。一年多以后,三十多个来自世界各国的中医师跟着我去湘西大山里观摩民间中医时,沃利也在其中,这是后话。
从行医的正业到教太极拳的副业,都是中国人引以为傲的传统绝活,可此公居然还从未到过中国。我问他去过哪些国家,他说年轻的时候去过邻国新西兰和印尼,都是为了冲浪,因为澳洲冲浪的海滩都被他冲遍了,他的一个冲浪伙伴还成了世界冠军。我暗想,他冲浪的样子才像个澳洲人了。最近几年他去的地方都很远,比如意大利、日本和南非。我说到那些地方肯定不是为了冲浪吧?他说都是被人请去讲授和表演太极拳。原来他出远门都是因为中国的传统功夫。他已年逾五十,我就问他现在是否还冲浪。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对他立刻充满了景仰,并笑着问:你能教我冲浪吗?当然!你肯定也会喜欢的。他的回答依旧简单明了。我立刻心往神驰!因为我早就对冲浪充满好奇,心想能在海上巨澜中潇洒游走实在是件神奇的事。
沃利的家坐落在一个森林密布的山腰上,是个三层的楼房。我很喜欢长久地坐在那个巨大的走廊阳台上,一边读书,一边看远处起伏的山峦和不断飞来觅食的鸟儿。阳台上放着喂鸟的食盆,所以这儿的野鸟都跟家养的一样,习惯于上阳台上觅食。气功培训结束之后,沃利专门腾出两天时间陪我们玩。我们一起在原始森林中漫步,在瀑布垂落的清潭中游水嬉戏,并渐渐了解了彼此的生命轨迹。沃利的一生基本上在昆士兰州度过,他十三岁就开始自谋生路。在成为中医针灸师之前,他干过拾垃圾、挤奶、电工、矿工、搬运工、油漆工等十几种工作,是我见到的干过工种最多的人。生活使你不得不成为多面手,他说。本来他已经被一个师范学院录取,上学的前一天,他跟一个朋友去看了一个越南华侨的中医治疗,又听他讲了老子的《道德经》,顿时认为这就是他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当即就改变主意,弃师范而学中医。学中医的过程中他接触到阴阳五行和武术,于是对所有中国传统的东西越学越来劲,从硬武功学到太极拳,又从太极拳学到八卦掌。谈到各自青年时代的流浪,我们居然发现了共同喜欢的作家:赫尔曼.黑塞和纪德,两个在文明河流的东西方之间摆渡的人。他很激动发现了一个东方的知音,跑上楼抱出纪德的全部作品让我一一过目。我告诉他,中国的户籍制度使得他们不可能像在1949年以前那样自由流浪或乞讨,但是现在宽松一些,所以我才有机会乱中疯狂了一把,让思想和肉体都浪迹天涯,现在才能和他坐在一起。夜幕降临后,我还发现他是个水准不错的吉他手。他自弹自唱,像个披头士时代充满理想和骚动的青年。
第三天一大早,我就穿好游泳裤,激动地跟着沃利扑向了卡拉宾海滩。这是黄金海岸最好的冲浪地之一,驱车十分钟即抵达。当冲浪板被放到地上时,我才发现上面印的是阴阳太极图。我调侃说,原来你连冲浪时都忘不了阴阳之道,真像个海上道士!他说,在中国八仙过海,不就是道士在海上各显神通吗?澳洲道士过海的神通肯定是冲浪吧!就这样,在沃利的教练下,我开始了生平的首次冲浪。初学的冲浪者都站不起来,但趴在上面被巨浪冲向海滩也极为惬意,那是一种不断在身体与海浪中寻求平衡的运动,既令人野性勃发,征服欲雄起,又让人不得不潜心寻求平衡。此平衡之理与中医的阴阳之道完全一致。在巨浪中才冲了几个来回,我就知道自己上了瘾,如同我初次在科罗拉多滑雪就立刻上瘾那样。难怪沃利说:冲浪是个令人上瘾的活动,而且一旦上瘾很难戒掉。所以很多老板雇佣人时先问他是否是冲浪者。如果是,则敬而远之,因为冲浪者成天想的就是冲浪,下班后和上班前可能会先扑向海滩,难以专心工作。
我不好意思让他老陪我练,就让他也显显身手。他会心一笑,推着冲浪板向一排排巨浪深处划去。我漫步走向浅滩,回首时已经见不到他的影子,只见许多年轻人在冲浪嬉戏。我凝神眺望了好一会儿,只见色彩斑斓的冲浪者在蓝色的海与白色的浪中漂浮、交织,却始终不见沃利的其身影。就在我想放弃搜寻的刹那,只见一个白发飘飘的道人突然以一种溜冰般的速度滑入我的视野。我立刻被当时这副充满动感的画面惊呆了:只见沃利穿黑色冲浪服稳稳站立于冲浪板上,板在涌动的浪坡上切线飞走,一排比他人高得多的巨浪在他身后如影随形,动荡悠长,仿佛马上要把他覆盖、淹没。蓝天白云之下,滔滔巨澜之间,那个道人的身躯在冲浪板上以动求衡,他的白发凌空飞扬……
中国人心目中的白发道人多为身怀绝技,浪迹于深山丛林的老者,在海上如此逍遥的似乎罕见。尽管我们也有八仙过海的故事,可是那些神通都太抽象,远不如冲浪这么具体可见。我相信这白发冲浪者就是庄子讲的许多故事的一个现代版。难道庄子本人和他讲的故事还不够神奇、飘逸吗?两天后,当沃利第二次带我去冲浪时,我居然成功地在冲浪板上站立了一次。他面对激动不已的我笑嘻嘻地说,这感觉是不是不亚于驾驭一个床上的女人?我们的笑声即刻与海涛声形成了一种交响。
落笔至此,刚好收到沃利的电子邮件。他叙述了自从我离开他家之后的生活。他说是大海和中医才使他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保持了一种平衡。最后他写道:生活不是一个终点站,而是一场循环无端的旅行,就跟太极图显示的一样。那时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奇妙的意象:晨风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白人、针灸师兼太极拳教练,脚踩印有阴阳太极图的冲浪板,在碧蓝的大海上‘与浪共舞’!冲浪板在他脚下扬起一道道流线型的浪花。
难道这就是未来的中医?未来的道士、和尚?我把自己也想象成一个冲浪的道人,胡须临风飘荡,然而旁边嬉戏的冲浪者却是白发飘逸,还有金发、褐发、黄发。。。。。。